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,一直是环保主义者攻击的主要对象。但是,经济学对环境保护问题的看法,并不完全符合环保主义者的口味。
比如,经济学定义的污染和滥用,是指在使用资源的过程中,对资源所造成的价值损耗,大于使用资源所带来的价值。
第一种情况:你把鞋穿破了,但只要穿鞋带来的价值,大于鞋的成本,那就是使用,而不是滥用。
第二种情况:如果你点燃钞票来照明,这样做成本大于价值,那就是滥用——或换一种虽古怪但正确的说法:你“污染”了钞票。
第三种情况:如果我的工厂在生产过程中弄脏了邻居的空气,但我的产品的价值比他们总的损失还要大,那就不是污染,也不是滥用,而只是未经补偿的使用。我没有赔偿他们的损失罢了。
要是我作了赔偿,他们就应该会认可。其结果,就跟我从他们那里购买了一件衣服一样。我所付的价钱,高于他们对这件衣服的“个人估值”,同时低于我对它的个人估值。所以,如果我能够对工厂附近的邻居给予足够的补偿,那就不是污染,而只是购买和消费。
你或许会说,空气是不能更换的,但衣服可以重新再造。那你就错了,人的劳动也不可以再造啊。我雇佣你为我工作,你也不能再更换你自己了,你对你自己的损耗,也是永久性的。
你或许接着说,人们所看重的只是资源现在的价值,而不会兼顾它未来的价值。那你也错了。一棵果树的价格,包含了它全部的预期收获,而这跟果树主人的寿命无关。或许果树的主人快去世了,但这棵树不会因此贬值。他出售这棵果树时,卖得的价钱必定包含了这棵果树未来全部的预期收获。如果果树的主人决定把果树砍下来做张书桌,他就必定想好了:一张书桌的全部预期未来收入,大于果树的全部预期未来收入。
什么情况下,资源容易遭到污染和滥用?不是市场失灵,而是市场缺席。
公园树上的苹果,还没有熟透就被人摘掉;公共海滩上,到处是弃置的废纸和罐头;大海更是倾倒垃圾的场所;厂商排放污染物,弄脏了别人也要呼吸的空气。污染、交通堵塞、过度捕鱼、滥用公有土地等等现象,其原因之一,就是缺乏私有产权。
一旦有办法降低界定产权的成本,对私有产权进行买卖,污染和滥用的现象就会停止。
比如,餐厅里的空气,归谁所有?是吸烟的顾客,还是不吸烟的顾客,还是餐厅老板,还是公共所有?
这些情形中,最难办的只有一种,就是公共所有。公共所有等于谁也不所有。到底餐厅允许吸烟还是不允许吸烟的问题,如果不能通过空气产权的交易来解决,就不得不借助其他的途径、花费其他形式的成本来解决。开会表决、游说官员、强占位置、干脆转到次选的餐厅,等等。这样,最终的决定——允许吸烟还是禁止吸烟,就往往是武断的决定,因为没有经过价值比较。也就是说,最终很可能没有把餐厅的空气,用在价值最高的用途上。
但是,一旦餐厅里的空气被界定给明确的物主——不管这个物主是吸烟的顾客、不吸烟的顾客、餐厅老板,还是别的什么人——那么餐厅的空气就能用在价值最高的用途上。只要有明确的物主,具体是谁没有关系。如果吸烟的权利可以买卖,那么对吸烟问题最执著的人,也就是愿意为吸烟问题出最高价钱的人,就会把吸烟的权利买下来(或者保留下来);而把吸烟权利转让出去的人,则会得到称心的补偿。
事实上,美国一些地区已经实行购买“污染权”的措施,比如企业必须付费,才能释放硫化物。结果相当有效。何以见得?含硫量高的煤矿,生意大受打击,煤矿主怨声载道,拐弯抹角反对这项措施。
这样的说明应该揭穿关于经济学与环境之间对抗的神话了。实际上,并不能非黑即白地把人区分为环保主义者或经济学家。人人都喜欢清洁、健康、美好的环境,所以人人都是环保主义者——思想上的。
然而,美景是有价的。我们任何时候都面临选择,而选择就是成本。你选择A,其成本就是没有被选择的B。你没有到山里避暑静养,就是因为你认为那笔旅费和时间,用在别处更有价值,即认为美景的成本太高。你的行为,胜于你的雄辩。人人都是经济学家——行动上的。
经济学逼你做的,是承认“此长必然彼消”的现实。成本是在所难免的。想绕过稀缺性,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。
空气和水越清洁,其他称心的事物就越少。只有在童话里,才能想要什么就是什么。
本文作者为著名经济学家 薛兆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