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,宁夏中卫市郑重召开全市环保工作誓师大会,这在全国尚属罕见。誓师大会结束后,数位市领导专赴北京,向包括财新在内几家曾“曝光”中卫环境问题的媒体“道歉、致谢”。这同样罕见。
何以至此?中卫官方和工业企业因为晾晒池污染问题,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。多位政府官员被撤职或记过,多家企业被停产整顿。
市委书记马廷礼在誓师大会上坦言,2014年以来,媒体两次曝光中卫污染,在2015年“两会”上,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在报告中明确点出腾格里沙漠污染问题,环保部部长陈吉宁还特别就中卫污染发表意见。
来自高层的压力,让中卫颇难承受。马廷礼用“打好环境保护歼灭战”,“三年实现脱胎换骨式发展”来宣示决心。
就财新记者所见,中卫确实倾全市之力“作战”——整个工业园区停工,企业每日24小时三班倒治污,六个督查组“每日一督查,两天报进度”。为求排查无死角,园区管委会与市环保局的人干脆住进企业宿舍。
环保局副局长袁波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,接到另一家媒体电话采访,他语气疲惫地告诉对方,现在所有人都在园区驻守,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。挂了电话,翻下手机说道:“打了20分钟电话,22个未接来电。”
环保局人手不够,市政府就调集近20个部门扑在工业园区。
“在你之前,今天我们已经接待三拨(来访者)了。”财新记者采访一家企业时,对方说,自治区环保厅、市环保局还有市人大督查组当天已来过。
环保成了中卫的头等大事。市委宣传部部长陶雨芳告诉财新记者,2014年好多企业被停工,节能降耗考核指标上去了,但工业经济指标就不行了。“今年第一季度的数字肯定会很难看,这是一个阵痛的过程。”
中卫故事可看作是西部近年发展的缩影。为求经济增长,引入东部转移而来的高耗能、高污染企业,以环境成本来换取GDP数字。历史欠账既存,总有要还的一天。
必须点明的是,中卫是一座不向黄河设工业排污口的城市。工业污水何处去?当地政府过去的思路是让工业企业走零排放之路,即企业使用高端的治理污水设备、措施,将污水处理成含盐量极高的干净水,再排入晾晒池(也称蒸发塘),利用太阳能将水分蒸发,之后再处置干盐。但这条有些乌托邦的污水处置之路最终没能走通。
目前,全国多省份的晾晒池均未取得成功,零排放这个实验室中可以成功的道路,在现实中因其成本高昂、技术要求过高而难以真正走通。
最终,包括中卫在内、分布于陕西、内蒙古、宁夏、新疆等省份的众多晾晒池大多数沦为排污池——事实上将不适宜蒸发的、含多种有机污染物的污水排入塘中,有些水质黑臭,状似“老抽”,有些已对附近地下水造成严重污染。
晾晒池成为置中卫于艰难境地的推手。此现象被媒体报道后,涉事企业被挂牌督办,遭到环保部通报,“两会”上还成为焦点——这一步一步将中卫逼至“战时状态”。
“我们现在再也受不了舆论方面的打击了。”袁波告诉财新记者。
中卫市目前的环境整改思路显得有些激进:第一步,废弃现有的几乎所有的企业晾晒池,将池(塘)中污水全部抽出后处理为达标水。
第二步,政府出资扩建污水处理厂,未来企业新产生的污水,必须按相应标准处理达标后再进入污水处理厂进一步处置。
第三步,政府出资建设中水厂,将污水处理厂排出的达标污水处理为中水。最终,经过一系列流程,化工污水将变身为干净的中水,用于热电联产冷却用水和植树造林。
按照中卫的整改进度表,2015年5月20日前,园区内三个蒸发池、两个氧化塘必须整改到位;2015年底,园区污水处理厂完成提标改造,中水厂开始试运行,废水集中处理率达到80%,2017年达到100%。
这个目标意味着什么?在不可向河流排污的规则下,当地必须在工业园区将污水“吃干纳净”。当然,治污目标越高,成本便越高,甚至可能高到企业无法承受。
西部地区由于生态脆弱,其环境成本原应高于水网密布的东部。但在过去数年间,地方政府和企业环保意识淡薄,盛行“西部排污成本低于东部”的说法。如今,环境成本回归,企业成为困兽。
除了中卫,国内任何一个没有水体排污口又要发展工业的城市,都将面临同样困局。如此来说,中卫的“环保战”具有探索意味,其成功与否,对于今后西部地区有着极大借鉴价值。
整改晾晒池
晾晒池是中卫“环保战”的引线,也是目前中国西部很多地区废水处理的症结所在。
一般来说,如果有纳污水体,水体有环境容量,且政府有总量指标,工业污水只要处理到环境水体功能区划所允许的排放标准,即可排入江河湖海,让污染物自然降解。但在中国西部尤其是黄河流域,由于污染严重,近年国家几乎不再新批准排污口。
中卫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工业废水排污口的城市。过去的做法,一是企业将污水处理到《污水综合排放标准》三级,送至园区污水处理厂,经处理成《污水综合排放标准》二级,排入配套的氧化塘。
二是几家企业自行修建晾晒池,用来处理高浓盐水。晾晒池实质是“晒盐”。污水中的重金属等污染物,都有相应的去除工艺,惟独盐不可降解。
企业将污水重重处理后剩下的浓盐水是最大问题。《污水综合排放标准》并没有盐这项指标,只要有排污口,可直接排掉,但在西部地区,就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,浓盐水无处可排,又无法回用,只有把盐从水中取出来,作为固废单独处理。
晾晒池由此产生,企业将剩下的浓盐水排到蒸发塘里,待水蒸发后,固态盐分再铲走处理。
宁夏瑞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因为晾晒池污水不合格,被列为重点涉污企业。其总经理申明稳向财新记者回忆,企业自2012年投产,农药废水处理困难,“那个时候,我们经常到腾格里(工业园名称,位于内蒙古)去,当时大家认为蒸发池(即晾晒池)是可行的,没有人反对。要是有人反对我们不可能做。”
晾晒池的尴尬之处在于,目前尚无此工艺的国家标准。财新记者获悉,虽然在2013年,《浓盐水的蒸发塘设计规范》已由相关部委委托立项,初稿编写完成,但尚未公开征求意见。
没有规范,则乱象频生。首先,对于晾晒池的设计指标,各家不一,企业在使用时也是稀里糊涂。
另一家重点涉污企业宁夏蓝丰精细化工有限公司(下称蓝丰化工)向财新记者出示自治区环保厅的环评批复,其对于晾晒池水质规定十分模糊,只规定了几个工段产生的高盐废水送入晾晒池处理,并没有具体的盐浓度指标、有机物指标等。
环保部环境工程评估中心石化轻纺部负责人周学双向财新记者分析,排入晾晒池的水应是经过多个污水处理环节,其COD(化学需氧量)等污染物含量很低,水外观清澈如湛蓝的海水,无异味,否则就是变相排污。
更大的问题在监管。西部地区晾晒池普遍沦为排污池,众多企业为求降低成本,往往将未经处理的黑臭污水直接排入池中。
市委宣传部部长陶雨芳向财新记者称:“(那时)我们不懂,就查不出、治理不了,当时也没意识到这个污染有多严重。我们也请了一些人去看,大家没看出实质性问题来,只知道是高盐废水。”
目前政府思路是整改晾晒池,企业自今年春节起开始回抽污水,处理达标后送至污水处理厂。
蓝丰化工总经理郑善龙担心晾晒池这一工艺遭到废除,“我认为,晾晒池在西部可以用,关键是标准。没有这方面的国家标准,环评机构在掌握尺度上就有问题。”
一旦晾晒池被禁,企业只能通过蒸发结晶、焚烧等高成本方式除盐。被点名为重点涉污企业的蓝丰化工、华御化工均已新增除盐工艺。郑善龙告诉财新记者,公司已订购两台MVR除盐设备,预计全年环保投入约6000万元,运行费用3000多万元,其中除盐费用近2000万元。
政府“零排放”
石油和化学工业规划院高级工程师曲风臣向财新记者分析,这种将污水“吃干纳净”的思路在理论上成立,但关键的问题,依然是盐的去处。
他指出,只要当地没有排污口,就必须在某一个环节从废水中把盐拿出来,这个成本如果不压在企业身上,就必须传导到政府的污水处理厂和中水厂。
“在进入污水处理厂之前,对盐分是有要求的。”曲风臣告诉财新记者,“近期,内蒙古有一个化工园区的污水处理厂还没正常使用就已经瘫痪,原因之一,就是只强调了COD、BOD、氨氮等,但高盐水过来,把管道腐蚀得一塌糊涂。”
如学者担忧,中卫市在5月20日第一阶段整改完成后,接下来的污水处理标准怎么制定?特别是盐的指标多高?这将是核心问题。
2015年3月30日,宁夏自治区环保厅发函称,企业排至污水处理厂的污水,须执行《污水排入城镇下水道水质标准》(CJ343-2010)A标准,污水处理厂出水须执行《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》(BG18918-2002)一级A标准。
接下来要进中水回用系统,经处理后的中水水质,“应满足循环冷却用水及绿化用水再生水水质标准”。
这些意味着什么?单从盐指标来讲,企业需要将污水中的盐处理到1600毫克/升以下,才可送至污水处理厂,而中水厂最终出来的水,按照循环冷却用水和绿化用水的标准,盐含量要在1000毫克/升以下。
一位当地企业家也告诉财新记者,用上述城镇污水标准来要求化工企业,几乎做不到,成本过于高昂。“物化处理,需要加酸、碱,硝化、反硝化都产生盐,(1600毫克/升的标准)简直是天方夜谭。”
“不夸张地说,部分企业会由于废水处理成本增加失去竞争力。”曲风臣根据上述标准向财新记者分析。“另外,园区污水处理厂盐指标按照1600毫克/升控制也值得探讨。因为化工项目不同于城市生活污水,化工项目水循环利用率很高,再加上原水是黄河水,盐分本身就比较高,产生废水的盐分一般在3000毫克/升-4000毫克/升以上。对于精细化工企业,生产过程还会有盐进入废水中,废水中盐浓度更高。这对园区内化工企业而言非常尴尬,上除盐设备,投资和运行成本很高,不上又不能满足污水处理厂进水指标。”曲风臣说。
此外,曲风臣指出,进入污水厂的盐指标是1600毫克/升,最终出来的回用水在1000毫克/升以下,那么中间600毫克/升的差值怎么办?还是会形成浓盐水,如果不上除盐设备,还是要用蒸发塘,“这就又回到原来的老路上了”。
他担心这样一来,会将原先的分散污染变成集中污染。
曲风臣举例说,如果中卫当地企业为降低成本,购入新鲜水对高盐水进行稀释,降低盐分,那么处理压力就落在政府的污水处理厂身上。
“运动式治污”
郑善龙告诉财新记者,按照中卫现在提出来的目标,企业的环保成本比在东部要高,将来怎么发展,不得不开始权衡。
他认为,目前西部尚有土地、煤电价格便宜的优势,企业需要在这部分成本优势与环保代价之间进行权衡。
环保代价的威力已开始显现。袁波告诉财新记者,“这次整改,真的有小企业死掉了。”
另一位企业家则向财新记者吐苦水,政府对待企业有三招,即扑克牌中的“JQK”——先把你勾过来,再圈住,最后尅(揍)你。
话虽戏言,但用这句话来描述企业目前在西部的环保困境,颇耐人寻味。早年东部经济发展起来后,人们的环保诉求提高,将企业赶到西部,而一旦西部环保标准提高,由于缺乏排污水体,企业将不得不承受比东部更高的环境代价。
但环保门槛变高,并不意味着治污能力的匹配。有学者担忧,当下中卫全民治污的“运动战”不可持久,一旦战役结束,环保监管力量能否担起“和平年代”的治理责任?
中卫市副市长王伟告诉财新记者,这次治污反映出中卫环保能力不足,即便目前编制紧张,仍要为环保部门增加13个编制,“同时在中卫工业园区、中宁县成立环保分局,加大环保能力建设。”
袁波向财新记者描述了环保局的尴尬,过去一共只有10个人,刨除掉年龄大的、专业能力有限的人,“只有5个人能在一线干。”
“就这几个人,干得过来吗?我跟书记讲过,就像猴子掰苞米,来一个事儿,再夹一个,这个又掉了。”袁波说,除了人手紧张,专业素质也较差,“(企业)你就不会查,也查不清,只有从生产工艺去查,产生什么污染物,才知道怎么监管。”
自2013年起,中卫市面向全国招聘总工程师,住建、规划、审计、财政等部门都招到了总工,惟独环保部门至今未招到人。
“年薪八九万元,在中卫来说不低了,要求环保系统工作经验不少于五年,副高以上职称,需要具备总工的专业知识。”
袁波无奈道,有资质者不愿来,来报名的条件不够。
“这是普遍现象。”一位多年从事化工环评工作的专家告诉财新记者,“地方要发展经济,但没有能力对企业环境行为进行监管,西部普遍存在这个问题。”
“自身没有能力和手段,谈何监管?地方政府没有作为,只有一个后果,必然污染。反过来应该拷问监管机制,如果这个地方不具备相应的监管重污染的能力,那么这个地方就不该发展这些项目。”他说。
在环保誓师大会上,马廷礼提出:“做到心中有数、有的放矢,掌握工作主动权,决不让企业牵着鼻子走。”
这场“运动式治污”结束后,排污新标准能否执行得下去,环保监察力量能否匹配,仍待观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