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一个环保人,20多年前走入这一行,当时觉得神圣而光荣,充满着信心和期待。这20多年来,有过激情和梦想,也有过焦虑和失望。
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秘书长骆建华
常常想,这20多年来,为什么环保工作做得越多,环境质量却越来越差呢?是我们没有努力,能力不够,还是什么别的原因?
这20多年来,从治水开始,到现在治气,再到将来治土壤,我们总处于越治越差、越治越坏的窘境,环境非但没有转好,而且每况愈下。
这不能不让我们这些环保人,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幻灭感。
三个大风车:危害不亚于经济危机
多年来,环保人面对着“三个大风车”。第一个大风车便是乡镇企业。
众所周知,中国工业化是从乡村工业化起步的,上世纪80年代发展乡镇企业,是一个原始资本积累的过程,也是一个没有任何环境约束的过程。
山西小土焦发展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。中国大炼钢铁需要焦炭,而机焦就是成熟的炼焦技术。但对于八九十年代的山西乡镇企业来说,根本没有去搞机焦。
为什么?因为当时建一个机焦炉,需要投资20万元,这对乡镇企业来说根本投不起,他们没有任何资产做抵押,银行不给贷款,也没人给投资。
于是,他们就从挖小煤窑起步,靠手拿肩背,用极其原始的方式挖煤挣钱。后来卖煤不如卖焦炭,于是纷纷搞小土焦,从挖坑盖锅做起,后来慢慢建炉子,从萍乡炉到其他炉子,一代代做起来。
等到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有了资本实力,才开始建高炉搞机焦。可见小土焦发展历程,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对环境严重污染和破坏的过程。其他诸如小造纸、小印染等“十五小”企业发展历程,也大体类似。
可以说,这些乡镇企业发展,对中国的环境造成了第一轮冲击波。
面对的第二个大风车是经济开发区。
1992年伊始,中国进入改革开放以来第二个高增长阶段。这个时期,环保工作的重心是治水,实际上是解决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后遗留下来的环境问题。
然而,旧账未还,又欠新账。许多地方政府,在GDP至上观念引领下,甩开膀子大搞开发,各种开发区遍地开花。全社会竞相招商引资,只要是投资项目都纷纷引进,管它污染不污染,做不做环保,先引进来再说,有奶便是娘。
于是,许多开发区成了污染的重灾区,甚至有的成了污染的保护区。可想而知,在这种背景下,环保部门想有所作为,难上加难。有的地方甚至认为,环保逆势而动,拖地方发展的后腿,是发展的绊脚石。
然而,正是在这个时候,环保部门排除万难,全力以赴开展“三河三湖”治理,关停了一大批治理无望的小企业,建设了一批污水处理设施。
应该说,这是我国大规模环境治理的起点,对遏制江河湖泊污染起了重要作用。然而,在当时大背景下,这些治理成果很难巩固,不久之后便出现了污染反弹。这个时期,各类经济开发区,对环境造成了第二轮冲击波。
面对的第三个大风车是重化工业。
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,给中国环境带来了难得的喘息机会。经济脚步放慢,各种污染物排放量下降,加之国债中的环保资金投放,环境状况趋于好转。
但好景不长,中国经济经过五年的沉寂后,于2002年下半年开始止跌回升,爆发了近十年的又一轮高增长。
这一轮高增长明显不同于前两轮,是由消费升级拉动产业升级,以房地产和汽车产业为主导,拉动了钢铁、水泥、电力等重化工产业大发展。
而这些产业,基本上都是高耗能、高排放、高污染的“三高”产业,其对环境的影响和损害较前两轮更甚。
这是中国爆发真正意义上的环境危机,其危害不亚于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,其后果可能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能显现。这个时期,重化工业急剧扩张,对环境造成了第三轮冲击波。
让时间倒流:能否重回30年前
如果让时间倒流,重新回到30多年前,我们能否找到一条避免“先污染、后治理”的路子呢?我个人的观点是:不能。
第一,没有哪个大经济体在工业化过程中,能够避免这条路。先期工业化的英国自不必说,后起的美国,以及再往后的德国、日本无一例外。
那么为什么后起工业化国家不能引以为戒、避免重蹈覆辙呢?这主要是在工业化早期,政府治理能力有限,公众对环境产品的支付意愿低下,认为环境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,其结果就是,没人愿意为环境治理买单。
再回头看看中国,在2000年以前,环保基本上是在喊口号中过日子,政府投入甚少,仅有的几座污水处理厂,基本上靠世行、亚行贷款兴建。
其后,随着人均收入走高,经济规模扩大,政府治理能力增强,公众因收入提高而对环境的支付意愿也显著提升,加之环境恶化程度加剧,治理的急迫性也在增强。这个时候,环境产品已由奢侈品而变成了必需品,因其稀缺性而从无价到有价。环境拐点也就一个个相继到来。这些就是“先污染、后治理”的内在根源。
第二,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,完全像新加坡那样,走一条环境与发展两全其美的路子,难乎其难。我们搞工业化、城镇化,需要巨量的钢铁、水泥和电力,能像新加坡那样,到国际市场上去买吗?显然不能,也没有哪个国家供应得起。
第三,工业化伊始,我们能不能高起点建立中国的工业体系呢?或者说,发挥所谓后发优势,选择世界上最好的技术来生产产品呢?这个也很难。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,好的技术一定是贵的技术,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。
第四,中国30多年的高速增长,得益于三驾马车拉动,即投资、消费和净出口。就出口贸易来说,虽然目前我们跻身世界第一大国,但在世界贸易体系分工中仍处于不利地位,其对环境的影响不容小觑。
全世界都在用中国产品,但只有中国人在承受这些产品生产过程中所带来的污染。记得前些年,为遏制环境污染,我们提高了焦炭出口关税,采取配额制,立即引起西方国家抗议和抵制。
生不逢时,又生当其时
大的经济体和小的经济体搞工业化,所选择的路径是迥异的。小国不需要完整的产业链,可以搞一些高技术、低污染的产业。而大国就必须建立完整的产业体系,包括高耗能、高污染类产业,因为你的需求量太大,不可能像小国那样到国际市场上去买,只能靠自己生产。
在污染日重的今天,我们还在大量出口高污染类产品,在出口贸易前五位的,仍然是纺织品、化学品、金属制品、交通运输设备、电气机械和器材,这些都是污染密集型行业。
所以,中国人不光在为自己的发展承受污染,也在为西方人的消费而承受污染。雾霾之中,也有工业化国家的贡献!
所以,从某种意义上说,中国经历高污染时期,有它的必然性,甚至可以说,是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的峡谷。
所以,我们这一代包括上两代做环保的人,可以说生不逢时,也可以说生当其时。
用一个学术性的话语说,我们恰好处于环境库茨涅兹曲线的左侧,正是中国污染爬坡的阶段。
如果没有几代环保人的共同努力,也许中国的环境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!这绝不是危言耸听,而有可能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。
所谓生当其时,就是我们幸运地生活在中国环境最糟糕的年代,我们为我们的后代承受了自己的健康代价,同时也为他们的健康付出了应有的努力。